葛蘭難忘試鏡那一天 解林翠無緣演《星星月亮太陽》之謎
首先我要在這裡衷心感激葛蘭,她知道我要以她昔日拍戲的故事,作為今次專欄的重點,特別花了一些時間來找她珍貴的舊照片,以七十七高齡的她來說,退休了幾十年,實在是沒有必要花此工夫,而她肯特地這樣做,也是一番情誼的幫忙,倍感於心。
有資格談五、六十年代的國語影壇的明星,實在也不太多了。走的走,也沒剩下幾個。人到黃昏,失去了不少老友,葛蘭的內心也有很大的衝擊。她前陣子剛好重看《啼笑姻緣》,她一眼看上去的片頭,死的都死了,包括王引、吳家驤、林翠、趙雷。她一時感觸,打了一個電話給王天林說:「肥哥哥,所有的演員都走了……」王天林天性樂觀,他安慰葛蘭:「人就係咁喇。」自從老了,又信了佛,她也開始接受生老病死是必然的事實,在生時好好的對身邊的人,好過死後追悔。她的話也有部分想對逝去的老公高福全說的,「他死了之後,我一直覺得自己愛他愛得不夠,為什麼在他生前,不多說幾聲我愛你呢?」
經常看經典電影《雷雨》
一九五二年四月,著名導演卜萬蒼創辦了泰山影業公司,招考新人,當時正讀高三的葛蘭,自小能歌善舞,她第一個報名並且被高分錄取。在訓練班讀了三個月,卜萬蒼、鮑方、吳景平等教她演戲,更要經常看經典電影《雷雨》,學習演員講話的表情及聲調。她的第一部處女作《七姊妹》在鑽石山的大觀片場開拍,其他六位女演員包括鍾情、李嬙、劉亮華、羅婷、陳雲、容遠菁等,當時被稱「泰山七姊妹」。
考新人試鏡時,她還記得內容呢。「第一句對白要說:『你不要這樣看著我,討厭。』這句話要用喜、怒、哀、樂的表情分別說出來,說到一半時大家都笑了。第二個鏡頭假意在火車站等人,火車票明明在自己手上,但行李卻在別人那裡,就要表示你的焦慮,行來行去等人的樣子。第三個要生一個炭爐出來,原來生炭爐要用報紙生火,這都要做過才懂。
躲在洗手間偷搽眼影
她記得初時拍片根本沒有經驗,副導演及導演在現場示範一次,她們就跟著做,「很多細微的東西,就是在當時積累下來。」李翰祥做導演的第一部戲是《雪裡紅》,李麗華是女主角,她做個唱大鼓的姑娘,李麗華從來不拍日戲,日頭睡覺,以日當夜,她是新人都要習慣。 她一生人感到最得意之處,是收到《野玫瑰之戀》的劇本,「這個角色那麼性感,應該是葉楓來演最合適了,」她打電話給導演王天林問:「劇本是否送錯了?」王天林說:「劇本明明是給你的,在夜總會做酒吧女,就是因為不似本人才要試一下,如果什麼都似葛蘭本人,就不用你做喇。」
至於經典的《星星月亮太陽》,葛蘭做月亮,尤敏做星星,葉楓演太陽。我隨口問一問:「那時林翠為何沒被選上?」葛蘭才揭開不為人知的秘密,「本來已經預算了她演其中一個角色,當時她懷孕了,沒辦法演呢。」《星星月亮太陽》是她首部彩色片,為了讓眼睛看起來更明亮,三個女主角經常滴眼藥水,也要早點睡覺。「我越想睡還越是睡不著呢,要吃安眠藥。」
在開工作會議時,大家都同意,因為這是一部戰爭片,三個女主角只能搽粉底,不可化妝。「後來有人躲在洗手間搽眼影,結果前後變得不連戲,後來我見到人家打眼影,我也跟著做了,唔化豈不是好蝕底?」葛蘭也表現女人的應有心態。其中有一幕戲,葉楓摔傷了腳,她縛上繃帶,單腳跳來跳去。「我們在片場見到了,大家都學她後才發現,原來單腳走路好難。」
林黛完全沒有架子
五、六十年代,在片場拍戲,哪來冷氣,「尤其是熱天拍戲穿冬天衣服,因為怕臉上的化妝熱到融,只有一把風扇吹著臉,片場裡的燈光很猛烈,我記得拍《空中小姐》,拍飛機艙的鏡頭,足足熱到一百度。」每次在片場打開門行出去,已經渾身濕透。他們在曼谷拍外景,一人手上一把黑色雨傘擋太陽,而腳上的高跟鞋也可以踩進地下的柏油路上,可見連地下都熱到融掉。
葛蘭在泰山時拿一百五十元的月薪,走紅之後加盟電懋,當時公司人才最鼎盛,林黛都是當家花旦。「我沒有和林黛合作過,平時在片場也見過,她完全沒有架子。」葛蘭的片酬,據陸運濤說僅次於林黛。「我們那時拍戲哪有形象設計,什麼都要親力親為,就算做鄉下姑娘,那些粗衣麻布都要自己去揀,五八年去過荷李活拍戲,才知道人家有制度得多。」
與林翠情如姊妹
葛蘭拍戲以來,非常歎世界,從來未試過幾組戲一齊趕,「因為我睇過婦科,說睡眠對我好重要,每天最少要睡八小時,」她和國泰簽了三年合約,一年拍四部,年尾一定有雙糧,「外借不影響電懋的拍片工作,由我自己決定。」葛蘭在電影中多數唱主題曲,唱片非常銷得,「我試過和雷震拍一部《情深似海》,我擺了很多心思下去,因為沒有唱歌,電影結果不賣座,我才知道原來唱歌帶旺我的電影事業。」她總共拍了八年戲,連外借共拍了三十五部電影。
當時一班電懋的明星,把那裡當是一個家,「我們在一號出糧,很自然約一班人在對面的美麗華聊天吃東西,總經理鍾啟文就會請我們喝咖啡,到時一些導演就會度用哪些演員,大家都一齊商量,完全沒有計較。」
在電影圈,葛蘭的金蘭姊妹就是林翠,九五年林翠因為哮喘在台灣猝死,我第一個打電話給葛蘭,她悲痛到不得了,十幾年來也難忘老友。「她媽媽和我媽媽經常打牌,我們已時有往來,我們又是同一天(十月一日)去電懋報到。最滑稽是我們拍《青春兒女》時,都讓對方先排名。導演宋淇說:『未見過兩個女主角咁禮讓。』後來給他想到在銀幕上一直打圈,林翠、葛蘭轉來轉去,也看不出排名先後。平面廣告則用出場序,問題也解決了。」
她和林翠經常分享女兒心事,尤其是拍拖對象,「她嫁秦劍時,都有問我好不好?她和王羽時,王羽第一次去片場找她就問她有沒有妹妹,如果有就一定追求。而她當年願望跟王羽在一起,說能和他在一起一天都感到滿足。」
亡夫眼中百靈鳥 葛蘭被高福全情詩打動
林翠說過:「女人要搵水泡,但那一個是浮台,水泡會穿窿,但浮台穩陣得多。」葛蘭開玩笑說:「結果我的浮台變了沙灘。」到了葛蘭和高福全拍拖,林翠也會和她從長計議。她六一年嫁給高福全,之後還多拍了《啼笑姻緣》、《教我如何不想她》、《寶蓮燈》,六六年生了兒子才正式息影。
高福全最喜歡聽葛蘭唱歌,在他心目中,她是百靈鳥,「點知娶了我之後,百靈鳥啞o左,我跟他說,以前唱歌為賺錢,後來學了京劇,就變了京劇腔更少唱歌了。」
高先生後期出入醫院,「在醫院,我就經常唱歌給他聽。」他比太太大十七年,終年八十八歲。「他是一個非常詩情畫意人,中文底子一流,第一次見我,到我生日或有任何節日,他都會寫詩送給我。自己又用毛筆寫了一本《耐吾尋味錄》,總共寫了五十七集。」高先生走了八年,葛蘭晚上回家,總覺得他正在旁邊陪著她看電視。
用亡夫遺產行善
年初,葛蘭檢驗白內障時,發現了右眼出現了「眼底黃斑病變」,她做了手術後,開始感受到別人的需要,成立了一個基金「葛蘭文藝有限公司」。她一直很少向外透露,她今日才首次對外公布。基金的錢全部來自高福全留給葛蘭的財產。「有一天,兒子告訴我,『不用再留錢給我,因為我的錢比你還多,媽媽不如你唱多些京劇,多遊埠,多做一些善事。』」她遵循兒子的意思,決定把所有錢拿出來幫人,「我已經四代同堂,一切無求。也想到人生的意義,就是身體健康和安樂,人家缺少的,給他們。」
她這個基金會雖是私人性質,有律師,有會計師;想尋求幫助,要先填一張表格,然後由委員會裁決。最近她以「葛蘭文藝有限公司」出品了一隻《梅韻蘭心》的DVD,將她多年的清唱梅派京劇選段出版。
向南方坐順風順水
本來一向熱愛京劇表演,經常做票友,粉墨登台,「但自從做了眼部手術後,恐怕演出方面盡量減少了,試過在梅蘭芳一百五十周年的紀念表演時,那些強烈的鎂光燈照射下,半小時下來眼睛已覺得一陣黑,光委實太強,相信以後在台上演出的機會不多,我是屬於乾的黃斑,用力過度會出血的,所以每四個月都要覆診一次。」
決心將所有身家捐出來成立基金,幫助他人,她坦言一開始時心情是有點複雜,一些識了幾十年的朋友,有點睇不過眼進言:「小心錢捐晒出去,死後連棺材都冇一個,以前某某人都係咁呀!」她當然不會相信自己個仔會變成咁,何況是兒子放棄承受家產,鼓勵她做善事。「我在高家已經高高在上,我做了太嬤,老公在世由他話事,家婆、大嫂都走了,現在我最大。」
以上一代的女星而言,葛蘭可算是一生順境的表表者,「人家都說我在溫室長大,上海人形容,我一生都向南方坐,順風順水,有時我都會身在福中不知福。」她現在最大的樂趣是遊船河,今年聖誕及元旦又會全家坐郵輪,在香港,她一周有四天時間給了上海總會,開班練毛筆字、學講上海話、票戲,做公關及娛樂,通統有她的份。她這樣的年紀,仍然天天上網學電腦。「所以,我最怕盲,我寧願聾都不想盲,我仲想睇花花世界,如果盲o左豈不是變了廢人?」
原載二零一零年十月三十日《明報周刊》第二一九零期。